2014年4月1日 星期二

重建觀塘,重見社區?













重建下的觀塘社區


2014322日,星期六,早上七時許,天氣陰暗,不時吹起涼風,這裏是觀塘裕民坊。

位於輔仁街和仁愛圍交界的幾幢舊樓已被堆土機堆倒,觀塘的中心地帶裕民坊已被掏空,以便興建多幢新設計新穎的住宅。不過,大型寫上市建局「市區更新」的圍板下,一班老人堆着木頭車,停在仁愛圍休憩處前的三角形空間,張羅一切,準備一天的幹活。他們是觀塘碩果僅存的流動小販。

一天幹活的開始


筆者早上到達時,小販剛好積極「搭檔」(此詞亦指「合作」)。小販多是二人夫妻檔,他們在觀塘經營了三十至五十年,持有政府發給他們的牌照,早上七時前,二人合力推着木頭車(是由一部送貨手推車改裝而成的),穿過觀塘工業區,不顧觀塘道沒有行人過路設施,穿過六條行車線,沿著傾斜的馬路,轉入輔仁街,然後停在慣常的位置。做妻子的會把放在小販車斗內的貨物取出來,那多是衣服;做丈夫的,便從車底內抽出一把太陽傘,接着張開傘子,插在小販車的正中的水喉通內,他們說九時後的陽光很猛烈,或遇到下雨,都好歹可以避一避,並嘆喟工作不能停下來,一星期做出七天,不可能因為天氣問題而休息。不過,太陽傘除了抵擋陽光風雨外,也有另一個功能,就是將他們的貨物,一件一件掛在預先鑲在傘子內部的勾子裏,變成小販檔的免費宣傳的櫥窗。每把傘子可掛上幾十件衣服,每件衣服隨風展示出來,遠遠也看得見,非常有趣及吸引,亦見出小市民謀生的小智慧。不要小看這種像佈置聖誕樹的開檔程序,小販們每天都得花上至少半小時,他們告訴筆者,為了爭取經營時間,是邊掛衣服邊做生意的。至於為何不索性放一個大衫架,他們說不能佔去太多行人路,以免影響行人往來。

其中有一對經營女裝的檔主年邁夫婦,女檔主說做了小販約40年了,仍這樣做下去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要「搵食」。她說當小販養大子女,子女卻沒有看顧他們,結果他們要繼續做下去。她說這裏現在只剩下很少的攤檔,以往全盛時期,小販擠得觀塘水洩不通。他們的小販牌可以售賣任何貨品,不過他們選擇女裝,而售賣對象是一些中年婦女或低下階層市民。說到此,她帶點激動地說那些「新移民」到港後盡享資源,申請綜援、住公屋,接着再申請子女、孫兒到港,相反,他們半生辛勞,獲得了甚麼?政府應該改變政策。站在不遠處正掛着衣服的男檔主,聽見妻子發嘮叨,亦按捺不住,加入聲討政府,卻冷不提防太太喝斥他:「我同佢講緊嘢,關你咩嘢事呀?」

此時,對面另一檔買衣服的夫妻檔,其中聲如洪鐘的老翁一邊站在矮梯子上掛衣服,一邊發表他對香港政局的看法,他認為香港人可以去遊行示威,但說到「佔中」、「燒國旗」和「掟鞋」則非常勞氣,雖不致如「維園阿伯」般粗口橫飛,但明顯地有一脈相承的看法。他是廈門人,來了香港幾十年,靠的是一雙手當小販幹活,現在一把年紀都不想申請綜援,希望可以自力更生。
  
他們對社會的不滿,可以自由地大聲說出來,不怕得失任何人,可是,作為「流動」小販,他們擺放的位置,卻絕不能自主了。女檔主見筆者取過筆記下些東西,於是搭了句:「嗱,幫我寫封信去投訴政府啦,綜援就攞去益『新移市』,有冇幫過我地呢啲人呀?」這不是第一次有市民要求代為發聲,不過,小販的聲音更響亮,因為他們每天都好像被推土機的重建步伐迫到無路可逃,只能勉強在此繼續營業,掙扎求存,他們才是社區重建中被壓在最底的一層。

接着,鄰檔詹婆婆剛好走過,女檔主即攬着她說大家是老相識,每天早晚都一起經營衣服檔,展現友善一面。不過,這裏並非如此,有陣子都會出現爭執,但大部份日子,都各自做生意,不會聽到叫賣聲或爭客情況,也許與他們大多年已古稀,沒有年青時那種為了家庭重擔而努力賺錢的拼勁有關。筆者走到隔鄰檔主詹婆婆處,問了一句:「一個人開檔辛苦嗎?」,她答道:「有咩法子,都慣哂啦,以前兩個人,而家得返一個。」我再問:「咁你點搬啲嘢嚟呢度呀?」她答我:「架車好遠響觀塘工廠區推嚟嫁。」「每日都係咁?」「係呀,開工放工都要去果度放低。」「你啲貨邊度入?」「深水埗囉!」「平均幾耐入一次貨呀?」「唔定嫁,睇下生意好唔好啦!」

詹婆婆有四名子女,大兒子已四十多歲,工作只能維持其家庭開支,根本無多大能力再供養詹婆婆,她說自己今年67歲,反正還行得走得,賺錢飲餐茶又好,與街坊聯誼又好,都會繼續做下去,說着說着,又踏在梯子上,把帶子的一邊掛在旁邊的鐵絲網上。她從1981年開始在觀塘擺賣,她的小販牌是與朋友一起申請的,到了今天,已由她一人經營,隨著年紀漸大,將來不做時便會交回牌照。

每天,詹婆婆很早便從藍田住所出發,吃了早餐後,便到觀塘工廠區,取回她那設計獨特的小販車。這部有一張標準雙人床呎吋的小販車,少說也有幾十公斤重,詹婆婆身材矮小,每天就由工廠區那邊推到這裏,下午一時左右,收回貨品,小心包紮好,又穿過重重人車爭路的地段,推回工廠區去,詹婆婆一推便推了三十年。如果前段的夫婦正面反映重建為小販帶來的衝擊,那麼,詹婆婆的遭遇,更從側面揭示了基層市民在都市化下的生活無奈。

一點都不小的街頭小智慧


大概早上8時許,這裏已聚集了20個以上的檔攤在營業。這裏的居民多在9時後吃過早餐才經過附近。由於今天是星期六,街上少了學生和上班一族,比較冷清,經過的人群並不多,而且停下來駐足觀看的街坊亦不多,大多是中年以上的婦女。這裏的小販檔上的貨品一律不標上價錢,顧客要買東西便要向檔主查詢,應是這裏買賣雙方心神領會的一貫方法。因為小販可視乎情況需要而開價;而顧客亦可施展他們的「講價」技巧,交易的過程中,雙方有很多溝通,街坊的人情味亦由此而衍生出來。筆者站在一旁,有一中年婦女揀了一會兒,然後指著一件灰黑色的襯衣,向詹婆婆問價,她答六十九元,那女士猶豫片刻,再挑另一件,問:這件買多少?婆婆收起剛才訪問時的笑容,木然回答二字:「一樣」。那女士想了想,便轉身離去。筆者看了,登時想起武俠小說高手過招時,敵不動我不動的氣氛。也許,因應時間、心情及當天銷情,婆婆會有不同的招式應對不同性格的顧客,有時顧客會取過好價;有時婆婆又會賺多一點,仿似高手對陣,勝負往往取決於雙方的策略。筆者笑問詹婆婆,這裏的街坊愛講價嗎?她說一部份人吧,以往較多,現在的人都懶得講價,付了錢便走。不過,觀其表情寛容,笑着回答,可見這種交易方式,是他們日常買賣的一部份,沒有甚麼大不了。說時遲,那時快,她又忙著招呼顧客了。

香港街頭文化的生母


半個世紀以來,他們見證着觀塘發展。說起觀塘,必然想起裕民坊,亦必定想到那裏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流動小販早晚在附近路邊經營的熱鬧氣氛。高峰期,那裏有50-60檔經營衣服雜物或熟食的小販。可惜,由於觀塘已進入重建階段,附近大廈拆的拆,尚存的都十室九空,早上看似人流不息,但絕大部份都是因上班轉車到東九龍其他地方,而在觀塘偶然留下雪泥鴻爪,根本不是小販們的消費對象。

2013年,市區重建局宣佈逐步清拆觀塘裕民坊附近,仁愛圍的幾幢舊樓,收樓的報道只放在報紙不顯眼的地方,更多的是放眼未來觀塘變成摩登住宅林立的新聞。上個月,就連物華街臨時街市的攤檔都有傳媒報道[1],反而這一群年老勤奮的流動小販,卻鮮有人關心,有的只是阻街的報道。[2]這個社區由這一刻開始重建,將來會變得不一樣,一批又一批新住客會陸續搬進來,這裏的生活秩序亦會來個翻天覆地的改變。他們可算是香港街頭本土文化的生母[3],如果這班年老卻敬業的老人繼續在此經營謀生的話,不計他們的收入能否餬口,就這個社區能否容得下他們存在這個問題,政府已不能不正視了。到時,政府又用甚麼方法去安撫他們,是給予搬遷費嗎?還是要強迫他們遷出觀塘呢?幾年後,原本理所當然地存在於此的小販檔,反而會在華麗簇新的社區中顯得格格不入。到時,又有甚麼人會關注他們的存在呢?





[1] 〈物華街內衣檔 要人情味唔要錢 寧棄10萬元賠償 死守服務街坊〉《蘋果日報》(201426)
[2] 「嗰個位近住斑馬線,平時好多人行,但啲小販就成日霸晒條路!」街坊伍小姐投訴。〈持牌小販阻街 逼途人行馬路〉《東方日報》(201425)
[3]馬國明:〈在街頭尋找香港本土文化的生母〉,收錄在《路邊政治經濟學》,頁8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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