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5日 星期二

《畢業生》(The Graduate):上世紀的世代之爭



經典電影《畢業生》(The Graduate)的金像導演米克尼高斯(Mike Nichols)因心臟病發逝世,享年83歲。
這套拍於1967年的電影,是米克的成名作,也造就了偉大巨星德斯汀荷夫曼(Dustin Hoffman)的誕生。電影的內容描述年輕小伙子初出茅廬,竟搭上有夫之婦羅賓遜太太,續愛上她的女兒。此片拍於60年代末民風尚未太開放的美國,以當時來說,題材相當大胆新穎,亦具爭議性,要探討的東西很多。
其一,新舊思想的衝突。男主角(德斯汀荷夫曼飾)剛畢業,受制於傳統父母及其叔父輩的權威,未能一展所長。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表面上貌似苦口婆心,實際上只認定後輩只可因循他們成功的路徑走。有位叔父甚至煞有介事地拉住主角叮囑他發展「塑膠」,好讓他能從中分一杯羹。因此,男主角常想擺脫他們的束縛,不想成為他們的傀儡。片中其中一段拍攝方式,巧妙地用了潛水衣與泳褲作對比,暗示自由比甚麼都重要。六十年代開始,美國便已出現了上一代與下一代的新舊思想的鬥爭。新一代囿於傳統舊有一套的迂腐不合理,極想有自已的獨立自主。於是男主角不理世俗的指罵,竟戀上女朋友的母親。這種做法固然在當時是離經叛道,然而,根本上,這種社會上的男歡女愛在當時已是常態,只是對方碰巧是女朋友的媽媽,而主角又生於愛面子的虛偽上流社會而已。導演諷刺上一代常假傳統禮義之名,壓迫下一代要事事聽命,不得反抗。這種家長式操控是會窒礙社會進步的。那年代的嬉皮士文化便是對抗傳統的一股反動力量。而傳統與現代之爭,亦出現在兩代各自對美國參與越戰的立場上。
其二,女權運動的興起。60年代,婦女高舉權益,不再視為男性的附庸,因此,主角其實表面是周旋於兩女之間,實際上是被二女玩弄,先被女朋友母親處處牽制,電影的首二十分鐘,簡直就是暴露了小男人的特性;繼而被羅賓遜太太的女兒牽着鼻子走,無所依傍。這就是女性的重大勝利,雖然最終主角奪得美人歸,但並非主角的主動求勝,而是被做女兒的一步步將心中的原始愛意引發出來。男主角成為女性的凝視(gaze)的對象。他在兩位女性的視線下,叛逆、反抗,像動物園中的老虎。他才是女人眼中的「他者」(others)。
導演米克尼高斯拍攝此片時才三十多歲,導齡尚淺,可是手法卻很不錯,例如泳池和睡房的交替剪接的手法,最後一個鏡頭,男主角由伏在浮床上,突然一變,變成壓在羅賓遜太太身上,明快直接,一絕也!這部分,導演流暢地交代主角的思想的轉變,既含蓄又達意。當然,還有男主角追巴士,以及教堂搶親一幕,皆成為日後的經典情節。導演想藉此帶出年輕一代對長輩再不會唯命是從了,他們要掌握自己的未來,而這個社會未來也必圍繞着青年人走。結果,男主角不理俗世禁忌,化不可能為可能,打破教堂的玻璃,衝進去把新娘子搶過來,然後跳上巴士後。想想40年前,這個結局是多麼驚世駭俗,而我們現在看來卻是如此的理所當然。為甚麼?就是因為社會是進步的,價值觀是會改變的。電影最後一幕,男女主角為何不來個深深一吻?我想:吻了便俗,俗了便平凡,也看不出此片的獨特。電影能成為經典,除了其中心思想帶起討論,掀起了一代人的改變外,以上種種寓意隽永的表達手法也不可忽略。到此,還不得不提保羅‧西門(Paul Simon)的美妙歌聲The sound of silence,不用多說了,也許比此片更經典呢!
這就是美國上世紀的世代之爭,結果,戰後一代穩穩地從父執輩手中接過重任,改造了美國社會,創造了不朽傳奇。今天,香港的「戰後嬰兒」一代做了甚麼?他們有為下一代人想過嗎?他們當然不會是香港的未來,卻把病了的香港交給香港的未來。不知道羅范椒芬的友人是否第二代香港人,假如當年他有看過這套電影,他在想甚麼呢?他今天重看此片,還會為男主角的「勇武抗爭」而歡呼嗎?如果他還有當年看此片時的震撼,幹麼會因為懼怕年輕人而選擇移民呢?為甚麼他們對「雨傘」一代這樣無情?只懂罵他們「廢青」,怨他們堵路是「阻人發達」呢?難道他們年輕時從來沒有一點青春的理想和輕狂嗎?

2014年11月18日 星期二

陳校長,你錯了,還錯得徹底

陳校長,你錯了,還錯得徹底

浸會大學校長陳新滋上週六出席該校畢業禮時,見雨傘如見鬼魅,學生上台展示黃雨傘時,竟遭到無禮對待,「其中一人按校長陳新滋指示即時收遮,但因為拒棄掉雨傘,陳新滋竟惱羞成怒,拒向他頒證書、拒與他握手、拒跟他合照,並趕其下台。」《蘋果日報》(2014年11月16日)
佔領運動已踏入第五十天,舉世皆知,香港人亦在不同地方展示他們的信念,「我要真普選」的標語掛在你我不遠處。擔着雨傘的照片,無論是惡搞的習近平原型紙板,還是彭定康牛津舉傘的從容之態,總之,掛上黃絲帶、貼上「真普選」貼紙及撐起雨傘,都已是政治常態了,難道陳校長剛從火星回來嗎?過去一個多月,亦有不同大學的學生上台表態了,又有何特別?竟因此而掀動你老人家的情緒,還特意在典禮後說「請同學大家要注意,你自己都要自重」。
陳校長,你錯了!同學都非常自重,只帶了一把黃雨傘上台,只輕輕一撐,便又走到台下,於你絲毫沒有損失,他們有當你是防暴警察,張傘向着你「攻擊」嗎?沒有。他們有一邊舉傘,一邊向你吐口水嗎?也沒有。那麼,同學如何不自重了?就是因為他們尊重典禮,尊重自己,尊重你老人家,才帶着傘上台,好為自己日後的難忘回憶,加上一把曾經歷催淚彈和胡椒噴霧洗禮的黃色雨傘。這難道有錯嗎?你可知道他們帶着傘上台要有多少勇氣啊?並不是所有人都贊成的,甚至連他們的父母也反對,他們卻寧願冒被罵被算脹的風險,也要表達自己的信念,而你卻以為用「校長」的權力可以剝奪他們表態的權利,並以不頒証書作威脅,究竟誰才是不自重呢?
陳校長,你又錯了!典禮本來是很莊重的……直至在最高權力座位上的人,以粗暴的方式要無權無勢的學生丟掉雨傘的一刻,典禮便變成一場鬧劇了。因為,這場典禮的主角,不是十年寒窗苦讀的學生,入場的嘉賓,不是見證學生經過三年的大學學習生活後,懂得獨立思考,有承擔有勇氣,而是每一個人都戰戰兢兢,在所謂「嚴肅」的典禮前,盡力做好他們那配角的角色,為的是成就一套叫「典禮」的樣板戲,好讓那些權貴可以安穩地坐在台上接受觀眾的歡呼,而閣下則可以以主人家的身份,接受嘉賓的讚賞。可是,時代不同了,學生不是書獃子,正正是大學的教育令他們開竅,他們或許覺得台灣人在球場看台撐起黃色雨傘,大喊「香港加油」的場面「莊嚴而偉大」,卻感到不被尊重的大學畢業禮「虛偽而渺小」呢!
陳校長,你更錯了!據報,你在「上台致辭時引用梁啟超的《自勵》詩,表示為了社會公義不介意遭到攻擊,於是以『獻身甘作萬矢的』作比喻。另一方面,他又認為學生『十年以後當思我』,自會明白學校的做法。」《852郵報》陳校長是否以為時光倒流了四五十年,好像現在的大學生一般,赤手空拳去扺住面前的催淚彈、胡椒噴霧和伸縮警棍嗎?否則怎會以「的」喻己,張開的雨傘又如何能與「萬矢」類比呢?須知道梁啟超是革命人士,他口中的每句詩都與朝廷對着幹,這種身份的錯置,又怎能盲目地引為己用呢?旁人不察,聽後還以為你此刻的心情猶如戴耀廷教授呢,小心小心!至於「十年之後當思我」倒也沒錯吧,經此一役,何止十年,我輩浸會人,定當永誌不忘閣下繼幾年前許諾爭地失敗後辭職,到今天彰顯正義豪氣干雲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皆以「拋物線方式」把浸會的名聲再次帶起來。
最後,你說今天可以帶傘進場,難保他朝帶旗,還要是八旗子弟,便會帶很多很多的旗進場,成何體統云云。先不論何謂「八旗」,陳校長,平庸如我,也知道這種推論是沒意思的,因為每件事的成因與結果,都要放在一種「社會脈絡」(social context)作分析的,單單說會如何如何壞下去,只是某些政界人士唬嚇人的技倆,想不到校長你也挪用過來。也許,社會真正和諧,日後不會再有人拿着傘子進場,相反,形勢惡化下去,會有炸(詐)彈出現也說不定,誰可以推測得準確,是吧,陳校長?

2014年11月9日 星期日

這刻,公民的力量比政權還大



「雨傘運動」已發生了超過一個月了,佔領區的學生及市民齊聲否決廣場公投,一起反對「見好就收」,反之,人們不斷強調「勿忘初衷」,重申佔領的必要,而學聯計劃上京表達訴求,政府則仍一貫地按兵不動,如此的膠着局面,表面上,香港任何一方都佔不到上風。不過,有一股力量,其實,或明或暗,或靜或動,在金鐘秋風颯颯的晚上,「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股力量,來自公民。

近日,重讀《龍應台的香港筆記@沙灣道25號》[1],心有戚戚然。此書成於2006年。當時龍應台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到港大任教。期間,每星期為報章專欄留下對香港的觀察。今天,從書架取過重看,對比刻下香港的局勢,更覺龍教授對文化及環境的分析是如此的厲害。其中〈誰的添馬艦 —— 我看香港文化主體性〉一文,更彷彿預視公民之力會在將來奪回金鐘添馬艦附近的權力,扭轉強勢政府,樹立公民社會力量。看看今天,那裏成了一個「烏托邦」式的小社區,不同階級,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香港人,都會聚集在政府總部附近,或三五知己蓆地討論,發表意見;或默默坐在自修室低頭閱讀;或索性躲在帳幕中沉思。周遭隨意擺放的創意藝術裝置,牆上貼滿諷刺幽默的標語。政府本想透過眼前這幾座政府建築物,刻意營造公民社會的公共性,還為此地冠以「門常開」的美名,卻自己在「公民廣場」前築起兩米高牆,928當天投擲了87枚催淚彈,還有七打一的「暗角」,自絕於市民面前,還說甚麼「廣納進言」呢!想不到一場「雨傘運動」,竟催生了金鐘這片「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

政府總部三大樓旁的「添馬公園」(Tamer Park)[2],佔地17,000米。明顯地,興建的目的,是為了記念此處在殖民地時代,曾是「添馬艦」英國海軍基地及船塢所在地。90年代,這裏一直空置,2007年,政府通過興建新的政府大樓,取代中環政府山的殖民地風格建築。不過,很多人不知那裏的底蘊,只知道剩下的那幢「漏斗」型大廈,現在成了駐港解放軍的基地。偶爾,早上可以在特首辦附近,隱約聽到士兵操練時的吆喝聲。其實,那裏一直是權力的象徵,仿似是權掌者宣示權力的指揮棒。如果中環是香港的經濟命脈的話,那麼,那裏便是香港政治的大腦。政府若要向全世界展示強勢領導,興建一座座結合科技與美感的建築物,佇立在維港旁,注視香港九龍兩岸璀璨的夜色,是一件多麼理所當然的事啊!不過,誠如龍應台所說:「添馬艦所在,是香港的核心,香港面向世界的舞台。燈光一亮起,香港的嫵媚姿態光彩動人。請問,任何東西都可以被擺到舞台上去嗎?」(83)

政府總部的新立法會大樓,比以前大是大了許多,但在裏面開會的議員和官員卻反映不了民意,反之,要年輕一代露宿街頭,用堅決意志告訴他們香港人的訴求。宏偉壯觀的建築,只淪為一群議政水平極低的所謂「議員」的名利場。這班手握權力的高官議員們,在不公平的體制下,繼續在議政時指鹿為馬,與政府合謀通過不公義的政策,離「公僕」之名越走越遠。「一個城市政府大樓如果富麗堂皇,而且建在城市的核心,那通常表示,這個城市是個政權獨大的體制。如果主權在民,公民力量強大,政府大樓通常建得謙抑樸素,緊守『公僕』服務的本分而不敢做權力的張揚。」(84)

英國的國會會議,是一眾黨員擠在一起討論議案,卻從來沒有人說地方不夠寛敞,國家形象低落,甚至連首相府都是座落在一眾民居的唐寧街十號。我們會說英國不是大國,沒有大國風範嗎?真正令世界衷心敬佩的,絕對不是那幾幢直插雲霄的雄偉大廈,而是那濃厚的人文氛圍,是那開放自由的公共領域的討論,是那強調公眾利益,輕視私利的公民社會力量。刻下,金鐘馬路上圍得滿滿的人群做到了,果然如文章所述般,成為香港面向世界的舞台的一抹動人的光采。

社會運動絕對與「空間」(space)的生產有關。今天,見諸金鐘、旺角的佔領行動所牽連的政治經濟影響,可見一斑。假如,政府總部不曾座落於這片權力之土地上,當年的設計藍圖沒有標榜「門常開」、「地常綠」,甚或充滿反諷的「公眾的添馬」,政府高官未有高聲疾呼地方不夠用,沒有行使其絕對的權力。相反,謙卑而樸素的小政府,官員的辦公室仍然低調地靠在上亞厘畢道一帶的小山丘上。那麼,928日之後在各大小傳媒中看見的浩翰場面,又怎會變成「雨傘」擺動下的難忘一幕?這次運動,成功之處,是壯大了真正的公民力量。看看「公民廣場」兩米高牆上繫上無數的黃絲帶、「添馬公園」某處標示的「暗角」二字、夏道搭起帳蓬建成的「遮打自修室」,「連儂牆」上貼滿數之不盡色彩繽紛的心意紙。還有一二百個貼上「我要真普選」標語和佔領區門牌的七彩帳篷。這些原先應是政府拍板興建政府總部時,開放予市民大眾,創造公共空間的一個承諾,這些畫面,理應本來出現在星期日的「添馬公園」內的,現在竟出現在圍繞政府總部的馬路上。諷刺的是,這種由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提出的空間實踐(spatial practice),從來都是下而上由群眾在偶然的情況底下產生的,例如以往小販或地攤擺賣,與市民生活上的互動,令小社區會漸次形成。這顯然任憑政府如何強勢,都沒可能一蹴而就。結果,這個政府索性拿着權力由自己來規劃空間,可惜,越是壓抑這股力量,佔領區的市民越是透過一種「弱者的技倆」(tactics),再次呈現這種格局,並帶到香港乃至世界每一角落。相比之下,政府總部的布局越宏大,秩序越井然,越顯得她在香港人面前的「渺小」

佔領行動遍地開花的同時,香港亦蛻變成一個真正的公民社會。日後,政府再不能擺出強硬姿態,官老爺再不能擺官威,因為社會政治的公共性增加了,市民不吝發聲,抵抗平公,政府如再想不聽民意,強行推出政策,將會落得灰頭土臉,香港人的公民力量漸次擴大,不會再容許政府任意妄為的了。除非,這個政府比殖民地時代的更不如,不知反省,與民為敵,否則,經此一役,政府仍需要與民同步,在一些政策的商議和制訂上,與香港人真正做到有商有量。不然,這會犧牲了一整代人的人的發展,以及社會整體的進步。龍教授最後道出一個城市最重要的元素,不是政府,更不是政府大樓,而是人民:「在一個公民社會裏,代表一個城市的『精神』的,絕不可能是一個城市的政府大樓。」(84)不知謙抑的特首,不知收斂的政府,是註定要與民為敵的。

也許,正如電影《V煞》(V for Vendetta)結束時,女主角的一句話,正好說中了這種權力的不對等:「國家現在需要的不止是一座大樓,而是希望。」這刻,香港的希望,不在政府大樓裏面,而在其外面……。



[1] 龍應台:《龍應台的香港筆記@沙灣道25號》。香港,天地圖書,2006
[2] 「添馬公園」平面圖見康文署網頁:http://www.lcsd.gov.hk/tc/parks/tp/layout_map.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