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6日 星期一

《猶太式離婚》(Gett):宗教倫理以外的人性探討

《猶太式離婚》(Gett):宗教倫理以外的人性探討

《猶太式離婚》(Gett) 是39屆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其中一部作品,模式與《伊朗式分居》和《伊朗式離婚》有點類近。可是,拍攝手法更簡單,全片只有法庭內外的場景,一切戲劇衝突,全發生在那幾十米的空間,和長達五年的時間內。當然,還有人物的精湛演出。
電影開始,女主角Viviane(Ronit Elkabetz)透過律師,申請辦理離婚手續,想與丈夫結束一段長達二十多年的關係。猶太人的婚姻是神聖的,一切都根據聖經,宗教意味非常濃厚。當然,儘管在宗教國家,視兩性結合是人生頭等大事,可是離婚也是現代社會應有的權利。以色列也有此權利,不過,猶太人的離婚手續非常繁複,法庭亦不是在男女平等的前設底下審判,反而處處以神的律法為依歸。原來,猶太律法明文規定,只有丈夫才有權提出離婚要求。換句話說,就算丈夫失蹤多年,女方也不可以單方面申請中止婚姻。這種現代社會視為落後的做法,卻一直間歇地每天在以色列出現。正如此片的丈夫Elisha(Simon Abkarian)般,一而再,再而三,在宗教法庭三位拉比面前不願接受離婚的要求。
夫婦二人,女的性格特立獨行,擔起照顧家庭的重任,男的則沉默寡言,是眾人眼中的老好人。可是,性格不合,價值觀的不同,導致女主角承擔了二十多年的責任後,毅然分開。起初,拉比着他們二人回去再嘗試相處,希望不用對薄公堂。然而,努力徒然,於事無補。於是,我們在銀幕上看見男女雙方請出一班親朋戚友出庭作證,其中Viviane的妹妹在庭上大數專制婚姻的不是,說到憤怒時,簡直就是衝着面前所有的男性罵的。至於住隔壁的傳統婦人,則在丈夫的監視底下說出甚麼才是婚姻的「幸福」。兩段內容正好互為印證,令觀眾反思究竟真正的幸福到底是甚麼?最諷刺的是Elisha請了他的哥哥Shimon當律師,審訊過程不時公私不分,應了中國人那句俚語:「清官難審家庭事」。
男主角一直不肯答應離婚,除了口說愛他的妻子之外,卻一直不肯說出真正的原因。電影末段,他終於答應跟妻子離婚。但是出席當天,他要在眾人面前宣讀離婚書(gett)中的一句:「你有權接受所有男人的追求」(You are hereby permitted to all men),卻始終說不出口。結果,引得Viviane在法庭內失控咆哮,把劇情推上高峰。觀眾實在替Viviane感到難受:五年來不斷上庭,除了要忍受丈夫的無理拒絕,偶爾失蹤之外,還要忍受其哥哥的冷嘲熱諷,包括指控她與律師暗生情愫,甚至提到令人尶尬的房事等。不過,最使人嘆息的是,傳統觀念的食古不化,那些行之已久,約定俗成的規矩,一眾法官竟都不覺得不合時宜,仍按着傳統,繼續陪玩,忍不了時卻把責任推在一對當時人身上。
末了,男主角終答應了,條件卻是要妻子離婚後不能與任何男子結合。現代社會強調個體自主,他拋下這句話,簡直就是說笑!五年,他每次拒絕妻子的要求,原來藏在內心的,只是男人拋不開的無謂尊嚴,還有就是人性中的那種妒忌。
撇開宗教倫理的探究,電影原來提出了上下幾千年,縱橫幾千里,普世之下,還是人性的根本問題:嫉妒。究竟愛是否也包含着嫉妒?丈夫口口聲聲說很愛自己的妻子,多次表明因愛她而不欲與她分離,可是,女主角卻又投訴他在家裏處處為難她,挑剔她,令她瀕臨崩潰。這是那門子的愛呢?不過,我們又有何資格嘲笑男主角自私的心態呢?也許,從來男女愛情中便有若干比例的嫉妒存在,不然為何你看見另一半和異性約會或說笑時,會心裏滿不是味兒呢?因此,電影精采之處在於,儘管沒有多變的場景布置,沒有誇張的劇情內容,卻有豐富的主題探究,和演員的精湛演出,將人性的矛盾複雜,描述得淋漓盡至。
這不得不讚女主角兼導演的Ronit Elkabetz拍得簡潔有力,她甚至精要得只透過男女主角的傾談,帶出一班兒女的近況,連半點家庭生活也看不到。全片分三部份,由最初二人未能調解,丈夫愛理不理,出庭時的語調斬釘截鐵,到中段,他們透過彼此律師的針鋒相對,盤問証人時的字字珠璣,將這對夫婦的生活點滴、性格特徵,以及衝突等,立體地呈現在對眾一面前,令觀眾就如置身在小法庭前,與法官一起審理案件。最後,則是男主角出爾反爾,令妻子情緒失控,導演把電影的戲劇張力,矛盾衝突推到極至,令人透不過氣來,主題的控訴亦更為清晰。

《解碼遊戲》(The imitation Game):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解碼遊戲》(The imitation Game):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電影《解碼遊戲》(imitation Game)贏得本屆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得主Graham Moore上台時說了發人深省的一句: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這裏的「怪異」和「不同」,不是叫人生活上處處標奇立異,而是要我們時刻保持自我,不要隨波逐流,敢於追尋夢想,挑戰俗世想法。這亦正好貫徹了電影的主題:一些表面看似平平凡凡不起眼的人,往往會成就大事。

由班尼迪甘巴則治(Benedict Cumberbatch)飾演的艾倫圖靈(Alan Turing),是個數學天才,自幼酷愛解謎,但也是個同性戀者。正如另一部電影《愛的方程式》(Theory of everything)的霍金一樣,於一個不容差異,涇渭分明的年代,儘管擁有天賦才華,也只能處處碰壁。電影的主線講述圖靈接受任命,要破解納粹德國獨創,號稱世上最精密的「謎碼」(Enigma)密碼機的加密技術,從而提供最準確的情報,協助盟軍取勝。可惜,礙於政治軍事保密理由,他的英雄事蹟從來沒有人得知,正當戰後英國着手重建國家之際,他反而因為同性戀的身份,而被政府控以公眾猥褻罪。他選擇注射藥物代替坐牢,為的是要繼續研究,最後,卻承受不了壓力,於41歲之齡自殺結束傳奇一生。
圖靈縱然是個天才,可是生於戰亂,本以為一心以所學所得,貢獻國家,可惜到頭來,保守的社會不容他過着正常的研究生活,只得自殺結束生命。片末,特意提到與他相同命運的四萬九千個同性戀者,他們因為「與別不同」,結果難容於保守社會,他們受到的種種不公平的對待,竟要延至二十一世紀的西方文明社會,才得到早應予以的平反。圖寧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社會的進步,當然要依靠各種不同的人才,正如圖靈被稱為「電腦之父」,影響幾代人的想法,後來製造出劃時代的家用電腦,帶領人類走向文明。可是,這種進步,除了依靠科技之外,最重要是有一套公平公正的制度,以及真正包容憐憫的心,容容犯錯,寬恕的土壤才可孕育每一顆種子成才。
圖靈不擅交際,性格直率,只醉心研究。然而生於亂世,不能不隨俗,研究要有成果。幸而得助手兼知己的鼓勵,才衝破藩籬,解開德軍的「謎碼」。事實上,天才多是孤芳自賞的,這不禁令人想起唐代詩人李白,他的詩作被後世奉為圭臬,與杜甫齊名。二人都擁有天賦,卻有着不同的性格,李白不拘俗套,卻是天才橫溢,「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不過,李白天性豪邁,身處官場,卻不諳規矩,常受小人誣陷,士途鬱鬱不得志。然而,杜甫識英雄重英雄,曉得李白性格率直,才有「飄然思不群」的風格。因此,當李白因入永王李璘幕府而獲罪,繫獄潯陽,身陷險境之時,杜甫卻獨排眾議,寫下詩句懷念李白:「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多元開放的民主社會,最可貴之處是人們真正懂得尊重任何人的聲音,那怕是一個孩子的意見,亦會細心聆聽,毋須煞有介事落區放「摺櫈」,而且完全包容彼此的差異,不會存在歧視,不會出現「我比你高」的階級觀念。電影其中一幕描述圖靈為了設計經費,找上司海軍上將商量,換回來的是不可胡來,下屬要「強調紀律,重視秩序,要聽命上司指令」,於是圖靈問「上司是誰」?對方答道:「英國首相邱吉爾」。結果,他真的越級寫信向首相申請研究經費並獲得批准。你能想像這種情況會發生在今天的香港嗎?當然不!因為今天管治香港的各級領袖,都沒有邱吉爾的胸襟和才華,不能接受天馬行空的古怪念頭,就算有,制度的僵化也令他要思前想後,害怕承擔責任和後果。久而久之,這個被制度框死了的地方,甚至乎連憐才的杜甫也容不下,只剩下一堆做事和稀泥的應聲蟲。
電影把圖靈一生由童年、青年到壯年的短短一生,三線交待他的心路歷程,脈絡清晰。壯年一幕頗堪玩味,他問警探,你知道如何分辨一部會思考的機器嗎?很有趣的假設,亦是人類不斷盲目追求「人工智能」的其中一個荒誕的目標。坦白說,縱使證實了機器是有思想又如何?是否要說明人類的成就比上帝偉大?就算人類思想複雜,智慧超卓,也有可能被自己建立的制度所蒙蔽,一些當代的規則,往往一整代人都不經思索便照單全收,轉了牛角尖的思想,或因一己偏見,一己私利,為世界帶來災難性結果,二次大戰如是,種族清洗如是,對同性戀者的壓迫亦如是。一代天才,亦因命運如此而星河殞落。
一個社會,如果不尊重各人差異,政治上,只強調「親疏有別」,不接受反對意見;教育上,「求學不是求分數」只淪為空洞的宣傳口號,考試仍然追求marking scheme;社會上,政府則不停叫青年人去創業,卻又不容許青人年幻想,動不動冠以「廢青」之名。過去一年,部份香港人仍然認為「紀律」、「秩序」和「搵食」,比情感、憐憫和包容更為重要,那麼,這個社會也許注定要埋沒人才,或者把奴才當人才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