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五(9月26日),想不到佔中「去飲」還在考慮穿甚麼「飲衫」之際,一眾學生便以直接行動,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湧進政府總部的「公民廣場」,並在中央旗桿下緊緊圍攏起來。警察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顯得手足無措,只能架起鐵馬,把示威人群團團圍住。
翌日,學聯呼籲香港人到政總前集會,抗議警方扣留學生。結果,一呼百應,深夜時份,人群再次塞滿附近空間,這是為抗命時代揭開序幕。可是,料不到這塊幕竟是由學生揭開的。儘管警方一再強調這是「非法集會」(學生是以「非法」之名,行合法之義;警方則反之),可是香港人無所畏懼,仍然魚貫地從港鐵站出發,繞過添馬公園,到達添美道附近麕集。觀察所見,大部份是青年人,他們都穿上雨衣、戴上眼罩,或以保鮮紙包頭,以防警方施放胡椒噴霧。
深夜時份,「佔中」三子出現,宣佈提前「去飲」,就地佔領政府總部。消息一傳出,以為人群會不斷增加,可是,結果卻出人意表,竟有學生以「佔中」騎刧活動,選擇離去。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清晨時分的政總少了很多人,亦給予政府藉口清場。不過,社會運動不時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結果。9月28日下午,就是因為警方不准威人士再進入政總,因而導致大量市民在衝破干諾道中的防線,湧進了馬路,正如筆者當時想:既然警方說這是「非法集會」,市民又踏在馬路上影響交通,那麼,此刻便儼然是「佔中」公民抗命了。
接著,必然是對陣雙方的一輪攻防戰,正當形勢處於膠着,六時左右,幾枚催淚彈劃空而破,竟然催生了一部改編了的劇本:越來越多香港市民加入,警察越進迫,他們越向前走。與此同時,網絡消息此起彼落,號召市民往其他地方,於是,銅鑼灣、旺角等地分別出現了佔領行動,流動佔中,於焉出現。
不過,出現這種「佔中」活動遍地開花的情況,可以說,全出乎主辦者意料之外,亦是他們所不可能辦得到的。這種敵進我退的做法,當然不會是那些學者可以想出來的,這全是那些手無串鐵的香港人,因着催淚彈的刺激,藉着網絡通訊的聯繫,判斷形勢,發現防暴警察在金鐘與中環交界布防,絕難糾結大量市民到中環「去飲」,於是提出一些「權宜之計」,既然退到銅鑼灣,那就索性佔領了這個香港購物區。接着,由於港鐵過金鐘列車擠迫,人們不能到港島區支援示威,於是,有人索性走出旺角彌敦道,佔領了旺角。這種輕巧智慧,竟令「佔中」的形勢出現轉機。
法國學者De Certeau在他的《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一書中提到,經計算過的權力關係,是一種「策略」(Strategy)。當擁有意願(will)和權力(power)的主體,如一支軍隊、一座城市、一個科學建制,一旦能獨立出來,這操弄便有可能發生。這些權力假設了一個能界定屬於它們的地方(place)為根據地,從而可管理那些由目標和威嚇靠所組成的對外關係。這種權力計算,會經常會在法律之內肆意以體制暴力,欺壓弱勢一方。因此,他認為弱者如果要戰勝這些強大的對手,必須施以巧妙的一擊,因此,他提到「戰術是弱者的藝術」(A tactic is an art of the weak)。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弱者會利用一些「戰術」(Tatic),去挑戰強權機器的「策略」(Strategy)。日常生活中,這些例子比比皆是,例如小販「走鬼」時會把「搵食工具」化整為零,以避開小販管理隊的遞補。
9月28日,香港的防暴警察,裝備先進,頭戴防毒面,手執堅固盾牌,發射的是每罐都價錢昂貴的胡椒噴霧,槍桿子射出來的則是科技結晶的催淚彈。這些裝備要對付的,只是徒手衝前的香港市民。然而,弱者不會坐以待斃,而是挖空心思,用一些小技巧去挑戰警方的大裝備。於是,我們見到市民將一把把雨傘撐開,抵擋胡椒噴霧;以濕毛巾、保鮮紙包裹眼耳口鼻,穿梭催淚彈的白煙之中。防暴警察一到,很多市民走上行人路及天橋,非法集會,頓時變成合法逛街。這些都是De Certeau所說的「弱者的藝術」。還有,市民自發放鐵馬堵路,維持緊急通道暢順,或是以電話作電筒,以紙皮當卧蓆,都是「權宜之計」(Making-do)
De Certeau進一步解釋何謂「弱者的藝術」:「戰術」(tactics)是一種取決於正確場所(proper
locus)的缺席、經計算的行動。由於沒有外在的界定,規定了它必須自發的狀況。「戰術」的空間是別人的空間,因此,它必須戲弄一個強加了外在權力的法規和由外在權力的法規所組成的場域。這次行動,名為「佔中」,實質並沒有佔據中環要塞,也沒由佔中三子指導,而是由香港市民自發侵佔別人的空間。佔領行動的翌日晚上,有示威者甚至在馬路上放置燒烤爐BBQ,或三五知己在踢球,或集體唱歌,或把示威標語貼滿停放在路上的巴士,這些舉動,皆有意無意顛覆「外在權力的法規所組成的場域」,即在「非法集會」中,再專作一些違法活動。這是De Certeau所說的trickery,種種行為只是「掛羊頭賣狗肉」,實際是戲弄權力機關,挑戰既有規則。
弱者要戰勝強權,他們不只要懂得一些簡單的生存戰術,還要滲進一些藝術成份(artistry)。例如是次活動,市民撐起的一把雨傘,已成為佔領行動的象徵物,有外國傳媒甚至稱為「雨傘革命」(Umbrella revolution)。當中包括手執雨傘擋胡椒噴霧的圖片、幾千人一起撐起雨傘的舉動,雨傘的裝置藝術等,只要不斷在活動中尋找創意,把創意轉化成一些象徵,從而化成一種人們刻骨銘心的印象,這次運動的意義和目的,才可以牢牢地成為一代人的歷史記憶,像「鏈帶」一樣承傳下去。
此外,De Certeau又提到「戰術」需要利用和依賴「機會」,在沒有任何能夠積貯勝利的基礎下,建立它自己的地位和計劃突襲。贏到的東西它不能保存。說實在,金鐘、銅鑼灣和旺角,三個大據點其實都沒有勝利基礎,只是人們利用「機會」,偶然間佔領的,不同的因素的介入,會出現很多變數,隨時糾結,亦會隨時瓦解。「這種無結果的狀況賦予戰術一種流動性;但肯定的是:那種流動性必須接受瞬間機會,匆忙之間,抓著特定時刻所提供的可能性。」佔中行動蘊釀時,已有人提出示威人群「流動性」(mobility)的重要。人群的集結很容易,不過,要在某一根據地出現不穩定狀態前,抓緊機會,拓展地盤,「在特殊接口間開啟的縫隙,來入侵該權力,並在其中製造驚喜。」欣聞學聯警告梁振英不辭職的話,會把行動升級,堵塞政府機關。這就是De Certeau提到的「入侵該權力」,從而製造弱者取勝的機會。
這就是群眾活動的偶然性。我們每一個人,在強大的權力機關的高牆面前,都是一隻隻脆弱的雞蛋,但是只要「弱者」動動腦筋,發揮創意,順手挪用一些民間小智慧,也可以普通人的道德勇氣,戰勝這道看似牢固的高牆。借用《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一書的開首幾句作結:「To the ordinary man. To a common hero, an ubiquitous
character, walking in countless thousands on the streets ……」
每個普通的香港人,都能以「弱」勝強,都是時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