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日 星期日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Boyhood):一剎那便是永恒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一剎那便是永恒

《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Boyhood)是一部很特別的電影。特別之處在於導演(Richard Linklater)竟用了十二年時間去追踪一小孩的成長,這種拍攝手法本身已經極具探討性,因為電影不是一部記錄片(documentary),而是一套講述成長經歷的小品,是否有必要每年只拍幾天,一拍十多年,把演員的神態個性收入鏡頭底下?這在商業世界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而更特別的是,導演成功了!電影竟可以衝破種種客觀環境的制肘,十二年後完成了片長兩個多小時的成長傳奇。敢說如果導演沒有這個把時間「拉濶」的意念,電影的涵意不會如此豐富。
電影以小孩明森(Mason)六歲至十八歲的成長經歷為藍本,主線是明森在成長中面對的種種人際關係:與母親的相依為命、與父親的深情短敘、與姊姊的患難與共、與朋友的萍水相逢、與情人的真情邂逅,期間穿插了眾多人物,例如中學老師、酗酒後父、餐廳老闆等,構成了主角的生命劇本。
正如每個人的成長一樣,明森的經歷有悲有喜,有散有聚,生命也是充斥着這些元素。因此,本片劇情也許平淡如開水,沒有高潮迭起的情節,沒有慷慨激昂的對白,可是片中的一些片段,卻勾起每個人難忘的成長經歷。導演不耍花招,放棄了童年回憶片慣常的「朋輩」這個溫情元素,甚至連一貫常用的「倒敘法」和「獨白」都摒棄,改以主角透過深遽的眼神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娓娓道來。導演試圖把主角的內心世界真實地呈現在觀眾面前,故手法平實,不加修飾,亦不想有太多的對白為人物作解說。
其實,人的成長必然會遇到「認同」(Identity)的問題,而對自己身份的質疑又與人的主體性(Subjectivity)有關。主體性就是作為人的一種存在狀態,透過思考,對客觀世界生出能動反應,這是一段使人自覺成為獨立個體的過程。主角明森主體性的呈現是電影其中精采的一筆。試看看圍繞在明森身邊的角色,多如走馬燈,每段對話,每次接觸,都影響他建構自己的身份,正正切合霍爾(S. Hall)所說的:自我身份的構成往往要通過與「他者」(others)的互動。主角年幼時眼中帶着好奇;成長時則眼神透着無奈與恐懼,而踏入成年時則變得迷惘。人往往要藉着別人的互動和對生活的投入,才找到生存的目的和價值。因此,明森(Mason)的成長經歷,有時會因不斷搬屋、家庭聚變而失去方向;有時又會因老闆或老師的一席話而顯得迷惘;有時卻又因為找到真愛或目標而確立了自我。種種感受,都遊走於主角的內心世界,時隱時現,像你我的內心世界一樣。電影沒有計算絕妙的橋段,沒有奇特創新的鋪敘技巧,可是,電影的一些旁枝末葉,卻使人產生意想不到的共鳴。
電影另一要探討的主題是「時間」。究竟時間是甚麼?這個永恒主題不僅出現在古往今來的哲學、文學與科學的探索裏,還出現在近期的電影中,此片是一例,其餘的還有《霍金:愛的方程式》(The Theory of Everything)和《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前者探索時間的源頭,事物的因果;後者則試圖走到時間的盡頭,重回記憶的現場。至於本片,十二年的時間,對於人生來說,不長也不短,可是在宇宙之間,卻是微不足道的點滴。然而對主角而言,這可是一段翻天覆地的變化了。導演刻意不為電影加上時間的刻度,只以主角及一眾配角的容貌反映歲月的痕跡,目的也是希望擺脫一般人以為時間是空洞同質的世俗看法。
雖然電影沒有刻意表達時間觀,可是主角成長的日子當中,卻加插了很多歌曲,而音樂正是人們回憶的泉源,也是時間的標記,一支老歌勝過一部歷史。而主角酷愛攝影。攝影本身更是一種把「時間」凝固的東西,一幀照片也勝過萬語千言。片中其中一幕是明森生日,主角父親刻意送給明森的生日禮物,是「披頭四」樂隊(The Beatles)拆夥後的四首經典歌曲的特別混合版。歌曲出現的是過去(past)的時間,而明森接受禮物的一刻卻是現在的時間(presence of the now)。假設明森若干年後成為人父,日後(future)重聽此碟,回憶裏浮現的除了美妙的歌聲外,還有車內父親的一番說話,而不純粹是歌曲本身出現的時間。既為人父,這或許會對主角帶來另一番感受。這種時間上的相認,令時間發酵,人們不斷重新體驗失去了的機會、沒兌現的承諾和盼望。哲學家班雅明(W.Benjamin)叫這做「the now of recognizability」。
導演在整部電影中貫徹了「時間」這個主題。正如電影結尾主角明森與大學初相識的同學談到存在,強調「當下」的感覺,當下是否可以永恒?明森的女同學問:為甚麼人們常說要seize the moment?不可以是the moment seizes us嗎?這句話一說出口,電影至此,彷彿為之前情節的鋪述,主角的心裏鬱結和身邊人物的離散聚合,下了一道非常精采的註腳:活在世上,我們每一個人,為甚麼會生於這刻,成長於這個家庭,某時某刻,在某地碰見某人,卻又在某一天與某人在某地分手,彷彿不同的人,都在不同的時候給時間找上,而又在時間的某一點,被時間所遺棄。
我們當中每個人的成長經歷,由出生起到畢業一刻,又何嘗不是被時間選上了?我們有時會將事情做對,有時又會讓事情弄糟,不過這又如何?人生應沒有不可挽回的錯誤的,只要人人生而平等,擁有自由,不受拘束,找會自我,就是seize the moment的最好回應。縱然主角並非來自完整家庭,小小年紀要不斷搬家,又要面對親情愛情的分離,可是,他卻可以在相對自由的空間中尋覓自己的理想,而他亦沒有怨天尤人,面對困局反而樂觀面對,處之泰然,更不曾理怨父母半句,只介意父親沒有兌現承諾而已。全片兩句鐘,六歲的孩子長大成人,導演不只告訴我們,成長正正代表時間在一點一滴地消失,更暗示我們既然不能抓住時間,為何不可以因為時間抓着我們而感到榮幸,反而要自怨自艾呢?我們縱然犯了錯誤,也應努力遷善改過,才不枉「這個時代選上了我們」。
明森他們二人提出了這個哲學問題後,畫面一黑,時間彷彿在這刻真的凝住了。劇終一刻,使人不禁想起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那兩句詩: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人是渺小的,若人與宇宙比較。然而,人也是偉大的,若人不與外物比較,自得其樂,剎那也可以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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